99歲版本目錄學(xué)家,一輩子“泡”在圖書館,,被譽為“古籍活字典”
“我的生命和書連在一起”
▲退而不休,,沈燮元在南京圖書館的“工位”工作。 記者邱冰清攝
編目,、買書,,沈燮元在圖書館待了一輩子,看了一輩子書,,覺得“自己的運氣好得不得了”,。他形容自己和書的關(guān)系就像魚和水,“我的生命和書連在一起”
“我從書中受益,,知道了學(xué)問的門徑,,到現(xiàn)在我對它還有感恩的思想”
99歲的沈燮元感覺自己只有30多歲。生活簡單,、有不少忘年交,,或許是沈燮元心態(tài)年輕的原因
圖書館,城市安靜的一隅,,涌動著活躍的思想,。
南京圖書館(以下簡稱“南圖”)五樓,古籍編目辦公室,,早晨8點,,沈燮元準時出現(xiàn)在這里。他微微背著手,,有些駝背,,慢慢走進辦公室,坐進他的“工位”,,開始一天的工作,。
編目、買書,,沈燮元在圖書館待了一輩子,,看了一輩子書,,覺得“自己的運氣好得不得了”。他形容自己和書的關(guān)系就像魚和水,,“我的生命和書連在一起”,。這位我國的版本目錄學(xué)領(lǐng)域元老級人物,花了二三十年時間整理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題跋,,及其年譜,、詩文集,其中題跋相關(guān)書稿進入二校階段,。他說:“人家講你要活到一百歲,。我今年虛歲99了,我不想那么多,,我就告訴他五個字:過好每一天,。”
99歲的“超齡”圖書館研究員
早上7點,,沈燮元出門乘坐18路公交,,他要在新街口換乘3路,最后到達南圖,。
除了雨雪天氣家人因擔(dān)心路滑不讓他來,,其他時候沈燮元每天早早就來“報到”?!耙悄蠄D晚上開門,,我還來,?!彼f。
退而不休,,這位南圖的“超齡”工作人員是我國版本目錄學(xué)家,。
宋代以后,由于雕版印刷業(yè)繁榮,,同書異本的現(xiàn)象比較普遍,。一種古籍有哪些版本,哪個善哪個不善,,這就是版本目錄——記載圖書版本特征,,考辨版本源流的目錄。
版本目錄對學(xué)術(shù)研究,、整理古籍及版本學(xué)研究都有重要參考價值,。從西漢后期劉向、劉歆父子??闭砉贂_始,,我國版本目錄學(xué)雛形初現(xiàn),。明后期的藏書家,特別是清代藏書家,,對仍存在的古籍版本,,包括稀見的宋本、元本,,明以來的大量刻本,,以及活字本、抄本,、稿本,、批校本等進行收集研究,留下不少研究成果,。
作為國內(nèi)版本目錄學(xué)領(lǐng)域元老級人物,,沈燮元和古籍打了一輩子交道。
1924年,,沈燮元在蘇州出生,,原籍無錫??箲?zhàn)勝利后,,他考取蘇州美術(shù)專科學(xué)校學(xué)習(xí)繪畫,,因為眼睛不太好,,只讀了一個學(xué)期,后以第二名成績考入無錫國學(xué)專修學(xué)校,,學(xué)校以教學(xué)生研讀古籍為主要課程,。
讀書時,沈燮元喜歡戲曲小說,,因此他想為屠紳作年譜,。年譜,用編年體裁記載個人生平事跡的著作,。梁啟超在《中國歷史研究法》中說,,功業(yè)大、事情多的,,材料少的都難作年譜,,屠紳屬后者。沈燮元用課余時間查找資料,,畢業(yè)前用文言文寫成《屠紳年譜錄略》在報紙上整版刊登,。
1958年,該文章以《屠紳年譜》為名由出版社出版,?!案遒M相當(dāng)厲害了,,這書當(dāng)時定價兩毛,給我稿費500塊,。我買了塊瑞士進口手表,,又在南京新街口做了一身呢大衣,是進口料子,,最后還剩了點零花錢,。”更讓沈燮元引以為豪的是,,屠紳這個題目,,后來還有很多人繼續(xù)做,但基本素材都沒能跳出《屠紳年譜》的“圈子”,。
畢業(yè)后,,沈燮元受當(dāng)時上海合眾圖書館館長(當(dāng)時稱總干事)顧廷龍邀請,在該館工作,,與圖書館結(jié)下不解之緣,。此后,沈燮元分別在無錫圖書館和蘇南區(qū)文物管理委員會短暫工作一段時間,。自1955年10月來到南圖,,沈燮元在此工作直至退休。
一輩子在圖書館,,沈燮元做兩件事:編目,、買書。他很開心:“我覺得自己的運氣好得不得了,?!?/p>
大馬路上成交的遼泥金寫本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》
在南圖幾十年,沈燮元為其采購數(shù)千種古籍善本,。每年春天和秋天,,沈燮元會到北京、上海,、揚州、蘇州等地為南圖購書,?!拔屹I古籍很悠哉的。到書店倉庫里找書,,選好書抄好書單,,請館里查查,館里沒有的書就要買,,重復(fù)的就從單子上剔除,。書店把書寄到南京來,,我再根據(jù)發(fā)票把錢匯出去?!?/p>
南圖“鎮(zhèn)館之寶”十大珍品古籍中有兩部都是由他買回的,。其中,北宋熙寧元年金粟山廣惠禪院寫大藏經(jīng)本《佛說溫室洗浴眾僧經(jīng)》一卷是沈燮元從鐵琴銅劍樓后人那里購得的,。鐵琴銅劍樓是清末四大藏書樓之一,。“鐵琴銅劍樓后人三兄弟我都認識,,這一卷是家中老二賣給我的,,可能是當(dāng)時家里急需用錢。后來鐵琴銅劍樓的藏書幾乎都捐給了北圖,?!?/p>
遼泥金寫本《大方廣佛華嚴經(jīng)》是沈燮元于20世紀50年代在上海的馬路上成交的。這卷佛經(jīng)是公元1035年遼代和尚瓊煦為遼圣宗耶律隆緒岳母祈福所制,,用金箔研磨的顏料繕寫而成,,已近千歲“高齡”,學(xué)術(shù)價值極高,。
沈燮元經(jīng)人介紹聯(lián)系上了賣家,,約定好具體見面的馬路名和時間?!皩懕纠_一半,,確認是真品,我立馬卷上,。他要價500塊錢,,我馬上掏錢給他,不猶豫,、不還價,,付了錢拿了寫本就‘逃’?!鄙蜊圃f,,當(dāng)時自己身上準備了1000多塊錢。
“買書等于交女朋友,,沒有成功你不要亂講,,一亂講不成功啦?!鄙蜊圃χf,。
“那個不要家的人來了”
“《西漢會要》是公文紙印的,宋代很節(jié)儉,,政府公文紙不銷毀,,重新再印成書……”沈燮元有一雙“火眼”:通過行格,、避諱、刻工,、紙張,、字體、印章等,,輕易辨別古籍版本及真?zhèn)巍?/p>
20世紀七八十年代,,圖書館界集全國之力,在北京圖書館,、南京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三館善本書目基礎(chǔ)上,,開始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》的編纂工作。善本,,最早指??眹烂堋⒖逃【赖墓偶?,后雖含義漸廣,,但仍主要著眼于古籍的內(nèi)容、科學(xué)研究價值和歷史文物價值,。因為扎實的版本鑒定和編目能力,,沈燮元參與了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》編纂工作并擔(dān)任子部主編。
“王仲山水墨畫冊 (明)王問繪 民國十九年(1930)上海社”“紫軒稚吟集二卷 (清)汪綸章撰 清道光十七年(1837)十畝園刻本 一冊”……從1978年開始,,全國各地大小圖書館,、博物館等700多個單位的約6萬多種13萬部古籍善本目錄卡片,由從全國選派來的專家進行整理匯編,。
各地的古籍目錄卡片規(guī)格,、體例不同,甚至還存在信息錯漏,。在沒有電腦和互聯(lián)網(wǎng)的時代,,他們需一一核查每張卡片的書名、卷數(shù),、作者,、版本等,在自身學(xué)術(shù)素養(yǎng)基礎(chǔ)上,,或是看原書或是核對書影,,也因此著錄的可信度高。
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》從出版到現(xiàn)在,,雖已歷30余年,但到目前還沒有哪一部書目,,在收書的數(shù)量,、藏書的單位,、著錄的詳明等方面能超越它。這樣大型的古籍聯(lián)合目錄,,不僅在我國圖書館界是首創(chuàng),,在近代藏書史上也是第一次,為學(xué)術(shù)界使用善本提供了極大的方便,。
全程參與編纂,,沈燮元在北京、上海兩地共出差十年,,生活艱苦時,,一天只吃兩頓飯。他說:“出差回來后,,別人跟我開玩笑都說‘那個不要家的人來了’,。”
二三十年只為編纂一本書
“時間來不及了,,我現(xiàn)在不能荒廢時間,。”這是沈燮元近幾年常說的一句話,。
完成《中國古籍善本書目》編纂工作后,,沈燮元已經(jīng)到了退休年紀,他沒讓自己閑下來,,而是繼續(xù)因編纂工作而中斷的清代藏書家黃丕烈題跋集的整理工作,。
黃丕烈,清代藏書家,、??睂W(xué)家。他題跋的古籍,,表明其在版本,、校勘方面的獨特價值,,凡有黃丕烈題跋的古籍都被視為一級藏品,,按沈燮元的話說是“價格嘭嘭嘭就上去了”。
沈燮元并非第一個整理“黃跋”的人,。晚清,,潘祖蔭刻印過《士禮居藏書題跋記》六卷,民國,,繆荃孫刻印了《蕘圃藏書題識》十卷,,此后也有很多人做過黃跋整理工作。但由于以往古籍是私人藏書,整理者多半沒看到原書,,題跋多是托人代抄,,難免錯漏。
沈燮元希望能整理出一本更翔實,、準確的黃丕烈題跋集,,為以后的研究者提供更完整的檢索版本。他整理的《士禮居題跋》書稿中首先把出自同一本書但卻分散各處的黃丕烈題跋集中起來,。其次,,通過查看原書、書影等,,將錯刻,、臆改、誤認的題跋文字一一改正,。第三,,將前人未見過的黃跋補進書稿。
如何從浩繁卷帙里找出黃跋,?除了南圖,,附有黃跋的古籍多收藏在日本靜嘉堂文庫、中國國家圖書館,、北京大學(xué)圖書館,、上海圖書館等地。過去,,沈燮元會給這些地方寄送平信收集黃跋,,現(xiàn)在他請館內(nèi)工作人員通過現(xiàn)代通信幫忙聯(lián)系。相關(guān)領(lǐng)域研究者或?qū)W生等見到黃跋相關(guān)資料,,都會“送”到他案頭,。
沈燮元“工位”旁的書柜里有幾個信封裝著書頁照片,那是20世紀90年代從日本寄來的經(jīng),、史,、子、集部黃跋照片,?!斑@么比照著一核對,就不會有錯了,,沒有把握的東西不要弄,。這些全國只有我有哦?!鄙蜊圃f,。
沈燮元的辦公桌和桌四周堆滿了古籍、書稿,紅筆,、黑筆,、鉛筆在他核校80多萬字的《士禮居題跋》書稿時各有用處,。目前書稿進入二校階段,,他說:“人家做的工作我不重復(fù),要補缺,。給后人留點東西,,供人家查查資料?!?/p>
“我酒量還是可以哦”
熟悉沈燮元的人大多知道,,老先生一輩子除了書,便是愛喝兩口小酒,?!霸瓉砗劝拙频模F(xiàn)在不敢喝了,,年紀太大了,,喝點10度的米酒。我酒量還是可以哦,?!?/p>
“沈老的好奇心不僅在做學(xué)問上,生活上也是求知欲很旺盛的人,?!蹦蠄D古籍編目辦公室工作人員張小仲告訴記者,雖然已99歲高齡,,但娛樂圈的事他也“略知一二”,。每當(dāng)看到辦公室的“小同事們”在瀏覽網(wǎng)頁新聞等,他會好奇地跟你聊一聊在看啥,。
2022年初,,紀錄片《但是,還有書籍》第二季開播,,第一集拍攝記錄了沈燮元的故事,。該片總導(dǎo)演在接受媒體采訪時表示:“跟沈老接觸后,發(fā)現(xiàn)他比我們想象中更好玩,。早幾年為了看《非誠勿擾》,,他特意買了一臺彩色電視機?!?/p>
沈燮元感覺自己只有30多歲,。生活簡單、有不少忘年交,或許是沈燮元心態(tài)年輕的原因,。
一位文史方向的青年文化學(xué)者曾發(fā)朋友圈記錄了幾段他和沈燮元的趣事:“我和沈老說我最近做古籍?dāng)?shù)據(jù)庫了,,傳統(tǒng)學(xué)問怕弄不好。他說新東西他也關(guān)注:‘我看微信,,還知道南大的校草叫蒲草呢,。’……請沈先生鑒定錢大昕和潘景鄭兩部題跋手稿的筆跡真?zhèn)?。然后沈先生從包里拿出一張廣告?zhèn)鲉?,疑惑地問,這眼鏡框旁有個雙十二價是什么意思,?”
南圖典藏閱覽辦公室工作人員韓超告訴記者,,沈燮元的很多忘年交是在南圖古籍部看書的讀者?!皝砜垂偶拇蠖嗍菍W(xué)文獻的,,都知道沈老,看到他在,,會請教他問題,。”
“和我年紀差不多的都沒有啦,?!睂τ谕杲活H多這一點,沈燮元自己是這么認為的,。問他害不害怕死亡這件事,,他說:“我不怕啊,五個字:過好每一天,?!?/p>
“我的生命和書是連在一起的”
下午4點半,家人會到南圖來接沈燮元回家,。在南圖,,整理、核校黃丕烈題跋書稿,,回到家沈燮元還要接著看書,。“我這個人頭腦比較簡單,,一心只有書,,旁的沒有第二個想法。每天都要看書,,不看書就會很難受,?!?/p>
古籍對沈燮元的影響不單單體現(xiàn)在研究上,握筆仍是抓毛筆的姿勢,,寫字多寫繁體字,,曾經(jīng)的住處在民國時是藏書樓……
嗜書如命,沈燮元的房間里像倉庫一樣堆滿了書,。曾到訪過他家的南圖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,房間里一張床、一張桌子,、一把椅子,、一個櫥子,還有一座“山”——書山,,有時連他睡覺的床上都堆著一些書。
攏共讀了多少本書,,沈燮元自己也記不清了,。“沈老看過的書應(yīng)該是太多太多了,。大家看到的或許只是一個短短的條目,,有書名、卷數(shù),、作者,、版本等信息,但背后是大家看不出的艱辛和積累,?!表n超說。
編了幾十年目,,看了幾十年書,,沈燮元認為:“我每天都很精彩,一看到書就覺得精彩了,。因為工作需要,,看了很多不容易看到的書。我從書中受益,,知道了學(xué)問的門徑,,到現(xiàn)在我對它還有感恩的思想?!?/p>
99年的人生早已讓一個人明白一生何求,。沈燮元說:“看了一輩子書,我沒有其他興趣,,就是對書本感興趣,。我跟書不能分離的,,就像魚和水一樣。我的生命和書是連在一起的,?!保ㄓ浾咔癖澹?/p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