书之散
文/桂涛
编辑/胡艳芬
在我的认知里,一个藏书人将辛辛苦苦搜罗来的书一本本散出去,那份痛苦一定犹如“万丈高楼失脚,江心断缆崩舟”。
每本书都是藏书人费时费力选出来、淘回来的。一本本书散落四方,失掉的不仅是书,更是藏书人的时间、气力、经历、回忆,是生命一点点的流散。比如,这本书是朋友送的生日礼物,那本书是二手书店的意外收获,它们散出去了,附着其上的记忆——收到礼物时的感动、发现好书时的兴奋——也就随之消散,毕竟“眼不见、心难念”。
不久前,一个朋友要出国定居,带不走的3万册藏书要8辆卡车搬运,还要找仓库存储,难以处理。思考再三,他最终决定将自己的书房对书友开放,打折散书。一个多月,散书万册,其中包括不少他从世界各地淘来的特装本、签名本、绝版书。
朋友嗜书如命,曾将自己读书、买书的故事,自己与书相濡以沫、耳鬓厮磨的情愫记录下来,结集成册。他给书取名《书海寄余生》,可见爱书之笃。虽然他已提前将自己最最心爱的那部分藏书挑出收起,但散出一万册曾辛苦淘来、陪伴自己的书,仍让我觉得是“断臂剜心”。
散书开始后,各路书友在他偌大的书房中淘宝觅书,很快就逐渐挖开了书房中的“深矿”。当年他四处搜罗来的各种企鹅图书的企鹅经典(Penguin Classics)、兰登书屋的“佳酿经典”(Vintage Classics)、克诺夫的人人文库(Everyman's Library)都慢慢被有缘人带走,曾堆得满满当当的一面书墙也终于露出久违的壁纸。
我从他的书房里挑走十余册书,它们是我与他兴趣与眼光的交集。这对他而言是一场离别,对我而言却是一次相逢。一减一增、一散一聚,两个因书结缘的爱书人有万语千言,却又欲说还休。
我默默看他将我挑好的书排好、拍照,又一本本给我讲述它们如何得来、哪里精彩,像是一场告别仪式。我问他将书贱卖散出是否心疼?他说,想通了,慢慢也习惯了。
每每看到书友们把终于找到的书抱在怀里怡然自得,他都好像看到了多年前自己的某个吉光片羽。他说:“我一定也会怀念它们,会不时去看它们去到各位书友手中前我拍下的每一张照片,我怀念的同样不是书本身,而是自己淘、藏、读、写过它们的那些美丽记忆。”
他在记录散书过程的文章中写道:“书房再大,也装不下无尽的欲望……都说聚是火,散作星,但星火燎原恰是世事常态,我之旧藏若有缘成为君之明星,何尝不是幸事?”
这次独特的买书经历也让我重新思考藏书和散书的意义。藏书是佳话美谈,散书又何必总是憾事悲歌?
清代藏书人袁枚幼时家贫,常向人借书阅读。后来做官,终偿买书之愿,倾其所有,聚书数十万卷,往往得一好书便“手舞足蹈,如获至宝”。即便是这样的书痴,最终也悟出了“书散则存,书藏则亡”的道理。
晚年时,袁枚曾应乾隆皇帝求书之诏,捐出大量藏书作为编纂《四库全书》的底本,其余又奉送宾朋,总共散去“十之六七”。他曾在《散书记》中感叹:“天下宁有不散之物乎?要使其散得其所”。
有人问他,一辈子的藏书,散去不可惜吗?袁枚说,散书难免不舍,因此每散一书,必先再读,哪怕“穷日夜之力”,也要“取其宏纲巨旨,与其新奇可喜者,腹存而手集之”。
在他看来,这样散书,“是散于人,转以聚于己也。”